
大型歷史畫作品《萬里茶道溯武夷》 張永海供圖
萬里茶道,始于武夷。武夷山云霧纏繞,峰奇谷幽,茶樹叢生。武夷山的茶香能夠飄拂多遠?可以在地圖上標出一條曲折蜿蜒的茶道:江西,湖南,湖北,河南,山西,河北,內蒙,穿越沙漠與戈壁,繼而是新西伯利亞,莫斯科,圣彼得堡,中亞和歐洲,全長約13000公里。一座山制造出如此漫長的歷史路線。咫尺之間,萬里之勢,如此不凡的起點能否凝縮為一個形象的畫面?這個藝術難題逐漸成為懸念。
哪些因素催促張永海來到前臺,毅然投身于這個題材?生于斯,長于斯,腳踏渾厚的土地,氣血旺盛的年齡,《林則徐》等一批成功的巨幅畫作,豐富的繪畫創作經驗,教授與畫院院長的身份,他擁有接受藝術挑戰的諸多條件,況且身后還有一個小小的團隊:趙勝利,文亞坤,楊寶新,黃盛剛,傅丹。周圍多少的期待與支持?反復的策劃、論證、立項以及經費籌措。一錘定音,大規模的藝術戰役終于打響。一次又一次的實地考察,堆積如山的資料,形形色色的畫稿,殫精竭慮的構思與煎熬,靈感涌現之際的欣喜……歷時兩年左右時間,三米高八米寬的巨幅長卷畫作《萬里茶道溯武夷》終于問世。
歷史的瞬間終于駐留在這里,飽滿充實又透徹流動。畫面之間人頭攢動,木樓聯排,溪流清澈,牌樓高聳,第一陣強烈的視覺沖擊之后,人們很快會察覺畫面隱含的敘事:從采青、曬青、搖青、炒青等諸多制茶工藝流程到包裝、販賣、肩挑背馱、碼頭與竹筏構成的水系運輸,彎曲的溪流遙遙指向了崇山峻嶺之外的另一個世界。畫家采用古典山水畫的散點透視,不同時空的景象并置于同一個畫面。并置不是僵化的羅列,畫面隱含自上而下、自左而右、自山而水的內在回旋,回旋銜接溪水的流向形成向北而去的開放構圖。所謂的敘事暗示出前后相隨的情節,這是意義重大的啟程——后繼的故事延續了13000公里。人們認得出,這個畫面是武夷下梅村的歷史情景再現。對于畫家說來,一個山坳之間的小村莊形成了強烈的震撼。
茶道遙遠,歷史滄桑,《萬里茶道溯武夷》卻是凝神回望下梅村親切的煙火人間。可以在八米長的畫面之中發現眾多人群單元。左側的人群按照不同的制茶工序分別沉浸于各自的勞動團體,他們的緊張、專注、顧盼、調笑等等神情無一不是與手中的勞作聯系在一起。畫面正中的人群正在交易:茶葉過秤吸引了眾多關注的目光,負責運輸的挑夫卻是另一副寬松的表情。半張畫面的所有人都在忙碌,沒有人游離于這種整體氣氛,即使那個穿開襠褲的小家伙也專心盯住爺爺手中正在裝箱的茶葉。相對地說,畫面右下方的人群神情松弛,從容而淡定。角落里俯在茶桌上的那個微笑的老板娘聽到了什么?另一個茶客為什么又警覺地回首瞻望?茶桌上方騎馬的那一位斜挎包袱,眼神銳利,他是否意識到背后另一個帶小孩的婦人正在溫柔地睇視,似乎回想起什么?婦人的身后是一排街頭自發的茶葉交易集市。購買者抓起茶葉評估成色,旁觀者欲言又止,幾位茶農神態各異:誠懇的,自信的,憤然不平的,如此等等。茶桌左側三個長袍馬褂的閑談者大約是富裕的角色。無論服飾裝扮還是言談舉止,他們自成一體,無視周圍的蕓蕓眾生。詳細品味《萬里茶道溯武夷》的各個局部,仿佛可以聽得到滾動于街道之上起伏的嘈雜聲浪。
畫面的上半部分遠景是梅溪兩岸聯排的木樓店鋪與鄒氏牌樓。盡管遠景之中的人物按比例縮小,可是,那兒的繁鬧程度毫不遜色。鄒氏牌樓大門口的一個老者正在與幾位戴瓜皮帽的客商作揖告別,似乎剛剛談妥一筆大買賣。牌樓右側銜接那一排街頭自發的茶葉交易集市,摩肩接踵,喧鬧嘩然,集市上方的三樓上幾位閑人倚欄眺望,他們的悠閑意態與市場的熾烈氛圍相映成趣。牌樓對面沿溪一道長而曲折的美人靠欄桿,欄桿背后的店鋪懸掛各自的牌匾與旗號。各家店面熙來攘往,男女老幼,三教九流,喝茶者有之,閑聊者有之,議價者有之,挑擔過秤者有之,另有幾人伏在欄桿上,指指點點溪流之中行駛的竹筏。距離遙遠,他們的對話模糊含混,可是,市井之間熱騰騰的氣息仍然越過溪流的撲面而來。美人靠欄桿旁邊一個婦人神情落寞,獨自挑選茶葉;鄰近的另一婦人注目而視,似乎與身邊的男子輕聲議論。她們之間存在哪些故事?一家店鋪樓上的一個婦人抱著兒子向下窺探,她肯定想不到,窺探者恰恰成為眾目睽睽的對象——相信人們都不會忽略畫面上這個人物,她的神態與位置獨一無二。
《萬里茶道溯武夷》之中出現的各種人物多達260多個。他們身形各異,神色不一,或者纖毫畢至,或者寥寥數筆。張永海的繪畫擅長人物,日常反復揣摩各色人等的形神動靜,諸多寫生、素描積存種種素材。他不愿意敷衍地放過畫面之中的任何一個人物,而是精心構思這些人物承擔的角色,力求惟妙惟肖。可以看出,畫家對于人物的面部再現保持立體的寫實風格,眼神、肌肉、皺紋、臉型輪廓的明暗、凹凸、松緊一筆不茍,身形或者服飾則簡練勾勒,帶有明顯的寫意神韻。二者的比照形成畫面之中張弛有度的內在韻律。
退出熙熙攘攘的畫面后撤一步,或許可以更清晰地察覺構圖之中多種對比隱含的張力:畫面外圍清幽的山水與畫面中央世俗的喧鬧;木樓建筑、石雕橋梁、溪畔欄桿的硬朗直線與與人物身形的俯仰曲伸、千姿百態;山嵐、天空、空地、溪流的通透、疏朗、靈動與集市的密密匝匝、擁塞喧鬧,如此等等。整個畫面剛柔兼濟,動靜相宜,左側彌漫的山嵐、右側懸空抖動的布簾與畫面上方的玉女峰、大王峰構成一個隱蔽的三角,既錯落有致又穩定均衡。
武夷山是閩地茶葉的發源地。閩人嗜茶,可謂“不可一日無此君”。萬里茶道是向全世界介紹閩地的武夷山。武夷山下梅村茶商云集,采茶的茶農與運茶的竹筏匯集在梅溪碼頭,莫道山高水遠,此地銀貨兩訖。一方水土種植的農產品開始脫離地域的限制進入商業網絡,遠赴天涯海角。當時又有多少人意識到,這是農業文明與商業文明的一個歷史性交接?《萬里茶道溯武夷》重現了這個交接的歷史場面。無利不起早,茶葉集市之間熱切涌動的商業氣氛隱藏了巨大的歷史動力。這種動力不僅造就13000公里的運輸線,給世界帶來沁人心脾的茶香,而且附送虛靜、優雅、洗塵清心的茶文化。《萬里茶道溯武夷》的畫面將這種動力追溯至每一個人物的形體造型——顯現于這些人物的制茶、論價、過秤、挑擔、撐船乃至噓寒問暖、談天說地。這時,青山綠水之間的風俗畫與漫長的歷史形成有機的銜接,二者之間的呼應甚至決定了畫面色彩的選擇。張永海的創作札記提到,為了轉述歷史的厚重之感,曾經傾向使用純墨色構圖。然而,丹山碧水,春茶漫坡,古人難道就沒有絢爛的風光?他改變了主意,以藍、綠、紫為基調,輔以橙、褐、黃等?色。這時,《萬里茶道溯武夷》不僅是再現歷史,而且強調了交織在歷史之間的春色。
原文刊發于《中國藝術報》2024年1月15日
作者系當代著名學者、作家,福建省政協原副主席,福建省社會科學院原院長,福建省文聯原主席